2006年8月14日 星期一

[ 歐 ] 一






[ 一 ] 



        凌晨三點零六分,我的眼皮持續地下沉,香菸在嘴裏繞著圈,那味道很嗆卻嗆不醒我。我將電子錶脫下,手腕頓時呈現解脫的輕快,長期是個被時間啃食的囚犯,但卻是自願的。 

        全職殺手裡的反町隆史叫O,金枝玉葉二裏那個可愛少女李綺虹也叫O。殺手喬裝成攝影師的樣子那般冷俊,短髮少女飛舞的髮絲令我驚喜。 

        於是「歐」成了我的名字,我給自己的名字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我醒在早晨的九點半,因為窗外的蟬鳴太吵。我把落地窗合起,想再睡會兒,卻又很熱。身體黏膩的感覺很糟,像被射滿全身精液。當然我不愛這一套,也不愛男人,只是用來形容很糟的心情。 

        狹窄的木板隔間是我的家,有個緩慢旋轉的風扇,吹起滿地飛舞的煙灰,牆角堆滿了空的(或只剩下一二根的)菸盒搖搖欲墜,水泥地上舖上一塊塑膠布那是我的床,硬了點但是挺涼快,冬天就得多舖個兩層才夠了。燈光昏暗倒是不要緊,這裡只是一個提供我睡眠的地方,我寧願不要那個天一亮就把陽光吸入房裏的落地窗,但是我喜歡它外面的小陽台。

我拿了換洗衣物想要洗澡,一開門發現隔壁的胖子在裏頭搞妓女,我熟練地把門關上,在門口吼了一句「搞快一點,我要洗澡。」裏面靜悄悄地,兩人連喘氣都沒有。正要回房間時,門開了。胖子滿身大汗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皺巴巴的鈔票,妓女點了根菸扭著屁股走了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這次的比上次好看。」我笑著說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技巧不夠好。」胖子低聲地說,擦著汗推開他的房門。 

        洗手台上掛著胖子的保險套,精液多且濃,我沒打算處理它。廁所充斥著腥臭味和潮濕的霉味,我扭開生鏽的水龍頭,他像是咳嗽一般咳出水來,就這樣快速地洗了個澡,換了件還算乾淨的襯衫出門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今天這麼早起床?」寶爺拍拍我的臉頰,笑起來看見他發亮的金牙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蟬害的。」我也笑,為他點一根菸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多久沒做事了?」他呵出一口濃郁的煙霧,眼神瞬間換上某種殺戮的顏色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六天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天氣很熱,容易煩躁。」他遞給我一個牛皮紙袋,「自己小心點。」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父親,雖然母親常說我像他。唯一的親人就只有我的母親,但是我和她的關係很淡。我連她的生日都不知道。她對我的期望很高,但我總是讓她失望,唯一不讓她難過的就是我在她面前是個聽話的孩子,我討厭和她一起的自己,像是個傀儡一樣只會微笑。我討厭她喝湯的時候總是很急老是嗆到,我討厭她笑起來牙齒缺了一個黑色的洞,我討厭她說話大聲從來不會看場合,我討厭她總是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大笑,我討厭她的一切,所以我離開她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遇見了寶爺,他是胖子的叔叔。某天我迎面撞上身高一九零的他,他問我趕著去哪,我說去便利商店上班,他盯著我的眼神像是掃描器一般掃過無數的數據,然後他說今天請假吧,我完全沒有辦法拒絕他的眼神,所以我點了頭。

他遞給我第一把槍,是標準的左輪手槍,轉輪的聲音很響亮,帶點歷史的痕跡。他說那是自己的第一把改造手槍,他為我放入六枚子彈,然後旋轉,乾脆地拍入槍身,塞入我的手中那一瞬間,我覺得我握住的不只是一把槍,而是一個命運的轉折。

他要我瞄準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可樂玻璃瓶,距離我約10公尺遠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擊碎它。」他留下三個字再沒給我一點提示,站到我的斜後方視線直盯著我,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蛇。

我照自己的方式站好,用我在電影上看過的方式雙手舉起槍,那可怕的重量在壓制著我的手腕,我開始流汗,可樂瓶在我面前飄移。我把雙眼用力閉上再撐開,然後我扣下板機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耳鳴的聲音在那一刻宣告我的人生就此走入另一個路口,寶爺無聲地走了過來,拍拍我的肩膀,低沉的嗓音說著「你的人生是為了殺人而開始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們踩過可樂瓶的碎片沒有多餘的聲響,兩個人並肩而行,寶爺是那樣巨大,而在我手中的手槍是那樣的沉重。我沒有發抖,也沒有驚嚇過度而暈眩,一切就像是很剛好,很美麗地在我眼前上演,過去在便利商店用清潔劑擦玻璃的樣子,就像在看另外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。而拿著槍的我才是真正而又自然的我。

寶爺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,我把他當作父親一般敬重。他其實大我沒幾歲,但是他要我叫他寶爺,說這樣很威風他很喜歡。他的臉部線條十分清秀,髮線柔軟,平時穿著名牌襯衫和緊身的柴油牛仔褲,身材非常結實,但是他的雙眼卻帶著無法遮掩的霸氣,智商異於常人的高,笑起來帶點陰森的詭異。他負責給我工作,一個牛皮紙袋決定了一個人的生命終結,他說他喜歡這樣的感覺,比起上帝,他還能擁有無數的女人比祂幸福。 

        胖子其實也是個了不起的人,雖然總是穿著發黃的背心和褪了色的短褲,但是你只要給他一根頭髮,他就可以查出這個人的地址電話甚至是上過的女人。陰暗的小房間是他的工作室,裡面所有的器材來自寶爺的贊助,對於化學和物理都有驚人的研究,電腦當然也是最先進的。長期躲在黑暗中做事的他,奇蹟似的卻沒有一點近視。他說他的眼球也是他的作品,至於詳細情形誰都沒問過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我撕開牛皮紙袋,一張照片和一份清單,加上三顆子彈。寶爺不是個小氣的人,而是我從來不用超過兩顆。清單上寫明了日期在後天,我還有相當充裕的時間可以享受悠閒。我沒有馬上回到套房,騎著車來到一間咖啡廳。其實我不喝咖啡,因為我不懂得品嘗,在我看來咖啡的味道都是一樣。所以我點了一杯巧克力,我很喜歡巧克力,順口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。我把自己埋入吸煙區的沙發椅,把資料攤放在桌上。一個中年男人的臉過度放大略為失焦,紅色的奇異筆劃過他微禿的額頭,坐落在他看似體面的西裝。我很喜歡看這種照片,陌生人的臉在我眼中看來都是那樣特別,表情看來是那樣的平常,或許正在臭罵他的司機,或許正在對哪個女人傻笑,絲毫不知自己的生命即將在後天結束。我略帶竊喜地笑了,這工作太有意思,滿足我幼稚的掌控權和窺視的慾望。 

        巧克力端了上來,沒有冰塊是我的吩咐,那總是喧賓奪主搶走了我的味覺。我啜了一口,還算順口。清單上寫滿了他的行程,一樣用奇異筆圈出了可能行動的時間,我挑選了他在家裡的時機,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其他的女人,至少死在自己每天見面的親人附近,就算是我給他的憐憫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不會過問他為什麼該死,我會給自己一個理由,第一次動手的時候我沒有恐懼只有疑問,為什麼人類會憎恨對方到這種程度希望他永恆地消失沒有呼吸?寶爺說每個人都有該死的地方,就是沒有觸碰到罷了。我的確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最該死,所以我會說服自己討厭他某個地方。絕大部分,我會告訴自己這個人是我的父親。我看著照片裡的男人,和前幾個沒有太大差別,一轉眼就忘記他的長相。然後我認定這個人是我的父親,我開始忘記不了他的長相,接連幾天我都會夢見他的臉,只有一種表情地出現在我的眼前。或許就是他臭罵司機的臉,對我咆哮,或許是他看女人的色相,對我傻笑。然後我在夢裏無數次地開槍射殺他的太陽穴,卻無法停止。直到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我熄了手中的菸,有個女人緩慢地走入我的視線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可以坐麼?」她悄然地問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轉頭看了一下四周還滿是空位,略帶疑慮地皺了一下眉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歐,對吧?」她挑動眉尾的樣子十分溫和,「是寶爺要我來的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一聽見寶爺的名字我就豁然開朗,「啊,天氣熱是吧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女人笑起來的樣子非常美,「我叫O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我想我不需要妳,但妳很討喜,回去叫寶爺多給妳一點酬勞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O沒有說話,招了手叫服務生過來,點了一杯果汁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抽煙麼?」我把菸盒拿起來晃了兩下。 

        她伸手抽了一根,手指細長而且有力,我為她點燃。她抽煙的樣子很有味道,我假裝漫不經心地也點了一根菸,卻抽得很快。 

        O翻了一下桌上的資料,「這傢伙看起來很沒義氣,會打老婆,勾引二嫂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很多該死的都是因為這些原因。」我的煙抽完了她的還在一半,索性開始喝起巧克力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人都很小氣。」她略笑,果汁送了上來,她暫時沒碰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自己的東西本來都會有個佔有慾,那是天性,也是浪漫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浪漫?這樣的話最好。」她靠了上來,淡淡的煙味從她嘴裏竄出,「你喜歡浪漫,我會給你浪漫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果汁留在原地,水珠凝結在杯子上,而她走了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果然夜裡我不斷夢見照片上的中年男人,回蕩著O的聲音:「沒義氣,會打老婆,勾引二嫂。」然後他的臉不斷放大,卻沒有變化,停留在一個奇異的表情。用同樣的表情毆打女人,或是粗暴地進入女人。左輪手槍的轉輪聲音很大,耳鳴、後座力、血液噴濺的聲音,但是他沒有停止地擴大,然後我醒來。後腦和頸子酸痛不已,全身出汗。

沒辦法再睡,我出去打算沖涼,遇見了胖子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還沒睡?」我拿著換洗衣物準備推開廁所門。 

        他搖搖頭,「見過O了吧?怎麼樣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還行。」我簡短地回答,就進了廁所。 

        扭開水龍頭聽見胖子在外面喊著,「要搞就要快,這女人很棒。」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我想O是適合浪子的人,我從來都不是浪子,也沒有資格。所謂浪子是一個可以隨意玩弄也玩弄別人的人,他們沒有所謂感情這玩意兒,看順眼就可以扒開大腿插入,沒有接吻也無所謂,兩個人短暫開心就好。我總是太過於拘泥於感情,所以我寧可空白。深怕心煩意亂,也怕影響工作。畢竟這工作需要高度的專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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