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8月28日 星期一

[ 歐 ] 二






[ 二 ] 





        今天是中年男人的死期,我把MG-90拆裝,放進吉他盒裏。穿上一件貼身的襯衫,素色不花俏,簡單的牛仔褲,戴上一副簡單的細框眼鏡,把略長的頭髮綁成一個小巧的馬尾,一小撮,就像是毛筆一樣。自然地走到警衛室的窗前,警衛是個瘦子,很年輕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您好,請問找哪位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8A,李先生,我來上吉他課。」我揚起一個無害的微笑。 

        他拿起話筒,按下8A的鈕,「喂,李先生嗎?有訪客,好的。」 



        簡單的兩句話,我進了電梯,從八樓走了半層的樓梯來到頂樓,打了一通電話給胖子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喂,電影快開始了你來不來啊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主角是不是羅素克洛啊?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把槍組裝好,從瞄準鏡看見中年男子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是羅素沒錯啊,不過他現在還沒出場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在路上了啦,等他出場再打給我。」 



        我把槍架好,輕輕地把一顆子彈滑入,響亮地扣上。瞄準鏡裏的人看起來都是一樣,胸前被畫上一個巨大的十字,那也是我喜歡狙擊槍的原因。中年男子看著新聞沒有表情,家裏看來沒有其他人。地板整潔乾淨,下午的陽光灑在上頭映出金色的影子。我看著中年男子,想起他在我夢中的樣子,他比照片看來還要蒼老一些,我親吻了我的食指和中指,以極度緩慢且浪漫的姿勢扣下板機。 

        聲音好小,頂樓的風聲蓋過一切,中年男子倒臥在沙發上,從我的角度看不見一滴血,像是睡了一個不安穩的午覺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喂,羅素出場了耶你在哪啊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哎呀臨時有事啦,不去了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搞什麼啊,耍我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你看完再回來跟我說劇情啊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你不來我也不要看了啊,我要走了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八排一號很難買耶,看完再說啦,就這樣吧。」 



        吉他課的確沒有上那麼快,所以我把槍收好,點了一根菸瞇起眼睛看著遙遠的中年男子,仍然以同樣的姿勢倒臥著,沒有人尖叫地打電話報警,也沒有人衝上前去趴倒在他的胸口,更沒有人注意到我。我抬起頭來看著天空,今天天氣很好,才剛要開始的夕陽從雲朵中透出來,像是晶亮的果凍。 

        電話又響了,號碼我沒有見過,原本打算不接,但這個時刻我很無聊就算是詐騙集團要跟我聊天也好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喂,您好?」我刻意裝出標準上班族的語調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在工作吧,結束要不要見個面?」是O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在看電影哪,看完再說吧。」我呼出一口菸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聽說是羅素克洛的那部戰爭片?」胖子什麼都告訴她了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是啊,至少還要一個小時左右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那我等你,老地方。」 





        寶爺總是會為我送上幾個他親自挑選過的女人,我從來沒和他聊過這類的話題,但是他的眼光一向很準。他要我歡愉地接受性愛,這樣才會更專心在工作上。他說扣板機是一個非常神聖的時刻,閃過一個不應該的畫面就會破壞整個行動,你就會發現人驚訝地躲開你的子彈,甚至還擊。但我總是保守,性愛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對我來說,和扣板機都一樣神聖。以往的性愛都很棒,因為建立在相愛的制度上,就是一種保障。全心地經營著每一個動作是那樣專注,不用考慮太多,親吻、擁抱、進入、高潮。沒有愛我就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,激情不適合我,我不是浪子。 

        但是O讓我感覺很不同,尤其胖子對於她的信任讓我覺得意外,以前的女人胖子都會從頭到腳評論一番,然後告訴我在哪裡可以用更便宜的價錢找到更好的,還會附送保險套甚至是情趣用品。我總想著怎麼把這些女人打發走最快,通常好的方法是直接說我不行,他們會不屑地露出嫌惡的表情,拿了幾張鈔票,笑嘻嘻地收拾東西走人。但也有些會一直鼓勵我說不要想太多就專心感覺自己身體的反應,摸摸我的頭甚至用胸部撞擊我的鼻樑,不斷地像是直銷在推銷商品,我就把鈔票塞進他們的手,甩上門之前要胖子接收,然後就會聽見高跟鞋的聲音以飛快的速度遠離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看了錶,站起身來沒有再看中年男子一眼,迅速下樓穿過守衛室,假裝大聲地講電話:「媽,這老師教得好爛,我不要上了啦,不管啦,我不要了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警衛苦笑著和我道別,我皺著眉頭給他一個勉強的笑。 

        然後出了門口右轉,跨上機車往老地方前進。其實哪有什麼老地方,也不過就是第一次見面的咖啡廳,我都差點忘記在哪裡。我提著吉他盒子進去,看見O坐在上次的位置喝著熱紅茶,菸灰缸上飄著扭曲的煙霧線條。 

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等很久了麼?」我提著吉他盒子沒有坐下,略帶抱歉的口氣問。 

        她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我一陣,「看起來還真是個文藝青年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把吉他塞進隔壁的位子,坐了下來脫下不習慣的眼鏡,點了一杯巧克力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電影結局怎麼樣?」她問,略帶點期待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老樣子,沒什麼新意。」我拿起電話撥給寶爺,「電影看完了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明天來拿折價卷。」寶爺說,「給你的東西要好好用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聽見這句話我本能抬起頭來看著O,「呃。」咋舌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不然以後不給你電影兌換卷!」寶爺撂下狠話電話斷了。 

        O淡淡地微笑一抹,為我點了一根菸,「我家好不好?」 





        O的套房和我的大不相同,光線良好,有張柔軟的床,木頭地板顯得很溫暖,牆上貼滿了黑白的攝影照片,沒有菸味卻有著淡淡的香水味,不讓我刺鼻感覺很舒服。她一進門就把口袋裡的東西全部拿了出來,把零錢放在電視上的小盤子,把鑰匙掛在牆上的掛勾,把外套披在椅子上,發票之類的廢紙隨性地丟在桌上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隨便坐,要不要喝點東西?」我搖了搖頭,她按下冷氣遙控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注意到桌上擺著兩部單眼相機,還有散落在一旁的底片盒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妳是拍照的?」我問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不大算,興趣。」她走過我的身邊,開始脫起淡藍色的襯衫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瞄過牆上的照片,每一張似乎都帶著她自信的笑容,「妳喜歡拍黑白照片為什麼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顏色太多,」她突然蹲了下來,解開我的皮帶,「會影響一張照片的感情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伸手制止了她,轉過身把吉他盒子擺在門旁,然後在她柔軟的床上輕輕地坐下。她穿著黑色的CK胸罩,內褲我瞄見ESPRIT的紅色小標籤,也是黑色的。肚子刻上完美的肌肉線條,雙腿以優雅的姿勢站立著,她手中多了杯可樂,仰起頭來喝我看見她胸骨上有顆小巧的紅痣,就像是紅外線的瞄準器。 

        她緩慢地壓上我的身體,貼上我的嘴唇,可樂的甜味從她的舌尖傳到我的。她的嘴唇柔軟可口,我偷偷地看著她細長濃密的睫毛,微微顫抖著。我扶上她結實的腰際,閉上眼睛更深地親吻她。她發出像是小貓一般的呢喃,我的手指滑過她的頸子,來到她胸前那一顆紅色的點,微微突起,她的肌膚細膩,我感覺她發麻的體溫帶動著肌肉的緊縮。她呼出了一口充滿性感的氣,我的嘴唇貼上了那一顆紅痣,舌尖滑動著經過黑色內衣來到平坦的腹部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抱歉,我不行。」我坐起身,呼吸有點過度。 

        她沒有說話,站起來拿可樂,仰起頭來喝了一口,轉身拿了一根菸點上。我也站起來,腦袋有種暈眩的感覺,我擁抱了她。頓時間我忘了呼吸,而她也是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你好厚實,」她將環住我的力道加大,「...好喜歡。」 







        離開O的套房我繞到附近的商店走走,買了一桶草綠色的油漆和一箱巧拼,訂了一張床墊和一套簡單的窗簾。回到家我把MG-90拆裝收入原來的箱子,上了鎖。脫下襯衫換上背心,那襯衫上還沾有O的味道,我把它整齊地掛在衣櫥裏。然後開始擦地板,把菸盒剩下的煙清出來裝在一起,然後把空的煙盒規律地相疊,用膠帶固定,完成了一座菸盒牆。地上舖上報紙,開始刷油漆,於是房間變成草綠色的立方體,地板舖上巧拼,看起來充滿了生氣。我坐在小陽台的搖椅上,抽著菸等待油漆乾。胖子在門外叫我的名字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開了門,他略帶憤怒的臉說,「媽的,到了也不會講一聲,害我差點來不及轉接線路,就差一點你就要穿幫了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對不起,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好了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下次不要再犯!」他探頭環顧了一下我的房間,「我就說O是個好女人吧,不錯,有時間把我的也打掃一下。」他拍拍我的肩膀,得意地轉身回房。 

        那天晚上在新床墊上睡得十分安穩,我以為我會認床,其實人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重感情。一個夢也沒有做,在早上十點鐘自然地睜開眼睛。洗了個澡去找寶爺。 



        「很乾淨,」寶爺笑著拍拍我的頭,「做得好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塑膠套,就像是裝存摺的那種。交到我手裡還有他的體溫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聽小胖說你跟O進展不錯,還喜歡麼?」他輕鬆地坐在沙發上,端起一只簡潔的高腳杯喝Martini Dry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還行。」我低著頭,其實我的臉頰在發燙,「你從哪裡找來的?」 

        印象中,我從來沒有問過寶爺這個問題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我看過她的照片,在一些小地方。小胖幫我找到她。」寶爺拎起一根雪茄,俐落地剪掉頭,「我們熟了以後,她自己跟我說她要你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的頭又更低了一些,手裡的塑膠套差點握不住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她說她見過你幾次,在你工作的時候,還拍過你幾張照片。我覺得她是個好女人,小胖也讚不絕口,看來你也這麼認為。」寶爺笑了起來,爽朗的笑聲很雄壯。 







        這一次的酬勞不少,我實在沒什麼東西好買,但我又想要類似慶祝的感覺,不為什麼,或許是為了想要補償結束一個生命的輕鬆。我從來都沒有什麼罪惡感,第一次工作時,我一樣精準地命中目標,只是角度因為風向偏了一點,那把槍的殺傷力太大,後座力太強,除了我的肩窩腫了一塊,還弄得目標的白色牆壁染上一大片血跡。我已經忘了那個人的長相,只記得他的胸口破了一個比拳頭還要大的洞,暗紅色的痕跡放射狀的炸開在他的襯衫上,具有某種南洋風味。我冷靜地離開,沒有慌亂不堪,也沒有一身冷汗。遠距離的狙擊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快感,我曾要求寶爺讓我做近距離,一對多的那種,可以真正感覺到每一顆子彈的力量和威脅。寶爺說我的樣子太特別,沒多久就會被警察盯上。要我多做幾年,把臉磨得更平凡一點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開始想有關於平凡,每個人都很平凡,但是每個人都自認為自己和別人不同。有人喜歡吃維他命C,有人喜歡喝胃乳;有些人很會掉睫毛,有些人會咬腳指甲;有人自稱畫家,有人自稱作家,更特別一點的自稱生活家,或是天才之類。其實都是一樣,不一定有完整五官,不一定會大小便健全,但是全部都叫做人類,有喜怒哀樂,會欣賞會愛戀另外一個人類。那麼寶爺說我的特別究竟是什麼,每個人認為自己的不同究竟是什麼?天天有人出生,天天有人死,星座血型興趣專長病變情史都會重覆。所以我每一次解決的生命就像一場撥不完的電影,子彈一次又一次射出,痛楚不斷滋生,血液不停飛濺。所以沒有什麼罪惡感,而是快感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開始想起O,她穿著內衣的樣子、她胸口的紅痣、她微小而性感的喘息、她在我懷裏的溫度、她閃動的睫毛、她牆上的黑白照片,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慾望一個女人的我,深深地覺得這一回必須要當一次浪子。然後開始想起母親,一個平凡又特別的中年婦女。她曾經要求我陪她到東部走走,我皺起眉頭什麼也沒說,因為我越來越重的煙癮,因為我愛戀的女人身體,我開始害怕和她獨處的自己。深怕一個不小心說出了什麼,就連我呼吸都帶著和她完全不同的靈魂。她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國立大學,找到一份月入數十萬的工作,讓她揚眉吐氣,可以再鄰居和親戚面前抬頭挺胸。但我沒有,我離開的時候只有三百元現金,還有一顆在世人面前是漆黑的心。我每個月依然有寄生活費給她,但我沒有透露出我的位置,我感謝她並且景仰她,我無法想像我離開以後她的樣子,或許是難過到失去意識,也或許什麼都沒有。我承受不了太大的想像,我的一切都在我關上門的那一刻開始拋棄。並且在我握上槍的那一刻開始扭曲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我略帶疲憊地回家,敲了敲胖子的門,抽出塑膠套裏三分之二的鈔票,視線沒有離開螢幕的他默默伸手,數也沒數就丟進了右下角的大抽屜。螢幕上又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大頭照,眾多的數據在跑跳,像是有生命一樣地活躍著。他的煙燒成了蠶的形狀躺平在菸灰缸,咖啡杯裏爬上了碘酒似的污垢。我想說些什麼但又作罷。他發出不耐煩的呼吸,我緩慢地掩上了門。滑過了漆黑骯髒的浴室,我輕輕地推開我的門。 







        然後看見O,她戴著眼鏡,屈膝趴在我的床上,端詳著散落滿床的黑白照片。妳怎麼來了?我原來打算這麼問,但又想得不到答案,就保持沉默,呆立在門口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這麼驚訝?這是你家,過來坐下。」她抬頭,用食指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關上了門,放下了鑰匙和雜物,鬆開牛仔褲的皮帶坐落在她的身旁,才發現床上滿滿都是我的臉。 

        「房間弄得很棒,我很喜歡。」她從眾多的照片中抽了一張出來,「不過原來的樣子更適合你。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暗無天日的房間,看來是那樣順眼。在O的相機中我幾乎認不得。下午的陽光從沒有窗簾的落地窗灑進,像是潑墨一樣不規則地落在斑白的牆和污濁的地板。我用來睡眠的塑膠墊,映著像是湖水一般的光澤。那些沒有順序的煙盒像是某個滄桑的老人身上的斑點,具有故事性而又搶眼。不同層次的灰,取代了所有的顏色,卻又是那樣炫目。我不禁將那照片抽起,在抬頭望了望O,「我能保留它麼?」 

        「當然,這些都是你的。」O笑著把所有的照片裝入紙袋。 

        我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紙袋,卻又心急地抽了幾張出來。原來我是那樣不熟悉我的臉,我揹著吉他袋面無表情、我坐在機車上張口對著手機、我面對著車子的反光綁著馬尾、我在笑、我皺眉、我坐在咖啡廳裏看著牛皮紙袋吐出菸、、、太多太多我不認識的自己,有些過淺的景深突出了我最自然的表情,就像那些在牛皮紙袋裡的生命一樣。只是我沒有被畫上紅圈。 

        O在一旁脫下眼鏡,拿了一根我的萬寶路,「喜歡麼?」 

        我點頭,珍惜地將它們收好,安穩地擺在床頭。 

        她由後擁抱了我,參雜著菸味的嘴唇在我耳旁說話,「天知道我有多喜歡你。」 





        於是我們開始接吻,O的舌頭像是麻藥,我的心臟重重地撞擊著胸骨,像是忘記跳動一般衝擊著我的血液,胸口竄出上萬隻螞蟻,爬滿了我的胸腔一路上到頭皮。我已經無法思考,所有的畫面呈現一種混亂的白,我啞口無言,只能發狠地將她制服在床上,我想親吻她全身的皮囊,然後用盡全力和她相交。當我親吻到她的乳房,她開始反抗,某種權力的因子在我們中間來回遊蕩。只有在這裡我要稱霸,我對自己說。我加重了力量,吻像是雷雨一般落在她的身上,她的扭動和喘息像是伴奏一般加速了我的動作,於是我扯開她的大腿,深深深深地我們結合,我在她的體內摩擦,她攫捕我的肩膀,像是在刻印一般寫上她的氣味。我幾乎感動到要流淚,皺著眉頭我用盡所有力量抱緊她,渴望每一吋肌膚都能密合,於是那熊烈的火從體內噴發,我們在那一刻獲得解脫,喘息著癱軟在狼狽的床。 





        夜裡我在窗外呼遠呼近的救護車呼救聲中甦醒,左手鼓動著她乳房下的心臟,我輕盈地窺探她熟睡的側臉,窗外漆黑一片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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